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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极东】人生你我之间

【耀菊】定风波(华亭旧事番外)

【大龄有为男青年单身带孩难觅佳偶,专家呼吁关爱空巢老人势在必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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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华亭旧事》番外三之《定风波》

字数:8000+

这是有关华亭的最后一篇番外啦,自此后华亭仍会有千千万万的故事发生,但再没有哪个,是属于他们的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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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.

历尽千帆沧海桑田,你是唯一叫我永远怀念。

01.

王耀四十一岁那年,收养了一个孩子。

孩子只有八岁,在饥荒中和父母走散了,王耀把他领回来的时候,孩子形容潦倒神色惊惶,像只怯生生的惊弓之鸟,一点风声便能让他如临大敌。

王濠镜见到他的第一面时就流出了泪水,他颤抖着跪在稚子面前,哆嗦着手想去抚摸孩子娇嫩的脸蛋,手伸到半路又停住了,复而掩住自己的面孔,失声痛哭。

“殿下,您回来了啊……”

王耀默不作声地看着失态的王濠镜,伸臂抱起茫然失措的孩子,柔和嗓音落下一句:“你认错人了,濠镜。”

孩子八岁,有一张和幼时本田菊,一模一样的脸。

 
02.

这些年来王濠镜和王耀交往甚少,彼此也不甚了解。这还是王耀第一次见到他显露出如此狂热的神情。他固执地、喋喋不休地想说服王耀相信,这孩子一定是本田菊的投胎转世。他讥讽地盯着王耀棕褐色的瞳子,丝毫不肯退让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,这些年来你过得也不好,你不肯娶妻,不愿见生人,像个苦修的清教徒一样自我折磨,不就是觉得愧对本田菊吗?”

转而他又换做哀求的口气:“你要是不肯收留那孩子,你便让给我,我和殿下从小一起长大,我有自信把他教养成另一个本田菊。”

王耀依旧垂着眼,英俊冷淡的脸上惊不起一丝波澜,他略略一点头,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威严和尊贵,没有赞同也并非反对。沉吟了好一会儿他才说:“这孩子的去留,由他自己决定。”

他不会是另一个本田菊,那人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举世奇珍,一旦错失再难挽回,而这孩子会有他自己的人生与遭遇,没有人能替他的命运做抉择。

那个孩子被王耀的警卫员照顾了几天,打理得齐整了才被带出来见人。他穿着干净合体的小棉衣,原本有些长的头帘儿也绞成平平一道,洗净了逃难途中染上的仆仆风尘后,这竟然是个雪团子般娇嫩可喜的孩子。

王濠镜一看就忍不住悲从中来,王耀或许不信,但他怎么会错认,这分明就是多年前站在他面前年幼的本田菊,雪肤乌发,唇边一点绛红,点漆似的大眼睛里写满对这个世界的戒备与不信任。

唯一的不同,是这孩子的眼神里没有那种冷冰冰的、像是早就厌倦了世事的沉沉死气。可王濠镜转念一想又觉得释然,毕竟这孩子没有生在本田菊那样复杂的成长环境里,不需要过早地面对世俗权欲的肮脏与勾心斗角,他天真的小脑瓜里需要思考的最大难题,或许只是明天究竟能不能吃得饱。

尽管如此,孩子的那张面容已足够令他狂热不减,王濠镜抛开一切猜忌,蛮横地认定了这孩子就是本田菊,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蹲下身,好声好气地诱哄孩子:“你明天起就跟我过,濠镜叔保你吃饱穿暖,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,还给你起个新名字,就叫本田菊好不好?”

他眼里急切灼热的光吓到了敏感的稚子,小朋友下意识向王耀的方向瑟缩了一下,王耀意识到了,不着痕迹地揽过孩子,不赞同地说:“这孩子毕竟是个中国人,你起的名字不妥,他以后会挨欺负的。”

孩子一听,下意识就开了口:“我有名字的哇,姆妈给我起的学名叫洛春和来的呀。”

清亮稚嫩的童音一出,大家都陷入了静默之中,那是字正腔圆的中国话,还带着江南水乡软糯糯的口音,王耀似笑非笑地掀起眼帘,淡漠的瞳子映着冬日的阳光,透明的像两粒玻璃弹珠。

“至若春和景明,波澜不惊,上下天光,一碧万顷……小阿和,这个名字起得真好。”王耀慢慢地念,满室寂静。

尔后王耀出声打破了这份难堪的沉默:“我问你,你愿意跟着这个叔叔过吗?他会好好照顾你,至少不会让你再挨饿受冻。”

洛春和为难地皱起了两道秋月眉,简单的小脑瓜面临了出生以来所遇见最艰难的抉择,本能让他抗拒这个过于热情的陌生叔伯,但回到过去那样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日子更令他无比恐惧。

见他为难,王耀微微一笑,提出了第三个选项:“你要是都不乐意,跟着我过,也可以。”

洛春和看看含着笑的王耀,又瞧瞧他背后笑嘻嘻的警卫员,立刻像只小鸟雀般扑进了王耀的怀里,白藕似的小胳膊缠上了王耀的脖子,又圆又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,甜蜜地笑出了一口洁白的小牙齿。

胜负已定,王濠镜恨恨咬了咬牙,洛春和对王耀仿佛有天然的好感,同样的意思,从王耀嘴里说出来的就是格外让人信服。但他不甘心,还是固执地补了一句:“你养也可以,但他的名字必须改成本田菊。你放心,要是有哪个臭小子敢因为名字欺负他,我肯定会好好教训那群不长眼的家伙。”

他的这份执着让人无可奈何,王耀很疲倦地一闭眼,像是很乏累了。但眼睛重新睁开时,依旧强撑起了十万分的温柔,柔声询问怀里的孩子:“你是想叫原名儿呢,还是这个叔叔起的新名字?”

“我叫洛春和!”孩子说完,立刻又像是害怕似地把头埋进了王耀的怀里。

“你看,这是他自己的选择。他是个独立的个体,不是谁的复制品,我们不能打着爱的旗号去替他做任何决定。”王耀抱紧了孩子,下巴尖搁在孩子没肉的背上,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
他说:“这世上只有一个本田菊,没人能替代他的。”

 
03.

洛春和长了几年,王耀虽然悉心教养他,但终究抵不住王濠镜隔三差五就带他四处游逛,要什么都有求必应,孩子被宠得无法无天。如今洛春和长成娇俏活泼的少年,最爱笑盈盈拽住王耀的衣袖同他撒娇,王耀说过几次,但洛春和压根儿不放在心上,王耀无计可施,只好万事也都依他。

闲暇时光他也会教教洛春和读书写字。王耀行的一手好书法,笔力遒劲,锋芒暗藏,然而他这笔自小练就的好字却不常为人所见,他自从本田菊死后就鲜少再提笔,许多人都奢想求王先生一幅墨宝而不可得。

数十年韶华流转,如今他终于又为另一个人重执墨笔。

十六岁的洛春和窝在王耀的怀里,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一笔一划的写字。他其实年纪小,心性很浮躁,对这些个修身养性的玩意没什么大兴趣,可他喜欢倚在王耀身上的滋味,娇滴滴柔若无骨似的,把全身心都依托给另一个人,这人还正好是自己从小就仰慕的——他心里说不出有多少欢喜。王耀日常事务繁忙,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静心陪他一会儿。

 那人今年已四十有七,但剑眉星目,容光照人,气度更胜无数浮躁气盛的毛头小伙,而且他还有无数年轻人求而不得的,由岁月沉淀而来的儒雅淡然。

时光何其偏爱,慷慨给予他无数珍宝,却吝啬折损他一分一毫的容颜。洛春和着迷似的盯着王耀看,不知觉就出了神。

王耀一低头,正好撞上洛春和的眼光,那张精致娇俏的脸蛋天真地仰着,和记忆里某个故人的脸悄然重合,倏尔又远远分离。

 他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,装作随意责怪道:“阿和,你走神了。”

洛春和冷不丁被点了名,顿时有点羞赧,撅撅嘴强辩道:“因为写字没意思嘛。”

王耀不认同地罚他一眼,然而眼光刚刚触到那张少年容颜,便不自觉地软成了一汪春水,他摇摇头便清醒过来,故作严厉地教训他:“多会一样本事总是好的。到时候你要手抄些什么文件,有一笔好字,上司看了也喜欢。”

洛春和笑嘻嘻地环住王耀的脖子撒娇:“可我有先生呀,到时候要抄些什么,让先生帮我就是了。”

 “胸无大志。”王耀无奈地揉揉少年温顺的发顶,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陷入了沉思之中,眉宇间悄无声息地涌来了一片浓重云雾。

 见他走神,洛春和极不满地去拽王耀微微有些长了的发,娇憨道:“先生你在想什么呀。”

 王耀捉住他作乱的手,狭长眼眸里闪过意味不明的辉光,低声回答:“……我想起一个故人。”

“那人是不是叫本田菊?”洛春和两道秀眉一锁,愤愤不满的情绪就挑上了眉梢,“濠镜叔最爱说我是这人的转世投胎,我真长得像他么?”

王耀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了,他凝视着少年还带点青涩的脸庞,雪肤乌发,点漆明瞳,站在三月暮的桃李芳菲之下,人比桃花更加鲜妍。

他们有一张,近乎全然相同的脸。

王耀伸手摘去孩子发上的一片落红,微微笑了起来。

“不,你一点也不像他。”

 你怎么会像他呢?他最爱诗词歌赋,吟诗作对信手掂来,你却连念书都嫌烦恼;他生性凉薄城府深沉,见过无数生离死别也面无波澜,你却感情丰富,路上碾死一只野兔都吓得要缩进我怀里撒娇;他自幼饱经冰冷暴力与白眼,每日都活在锋利刀尖,生得艰难困苦,久而久之连睡着的时候长睫都不自觉地轻微颤抖,你却是被我娇纵长大的,活得肆意妄为,因为你知道无论做错什么都会有我为你摆平一切。

……你们怎么会是一样的人,他早在十七岁那年就死了,你却还有漫长的七十年人生要走。

王耀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,左胸腔一片冰凉。

 这世上他只爱过一个人,而这人早已化作一捧尘灰长眠地下。从此他失去爱人的能力,再多的人像他的眉像他的眼,终究不是他这个人。

洛春和降临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是有过一瞬间的恍惚的,也曾真的以为上天恩赐给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,然而随着孩子一天天的长大,他终于一天比一天更明白。

 那样的成长环境,那样的心性才养出的本田菊,纵使他能复制出一个相同的梦魇,也再造不出那样一个浑然天成冰雪凝驻的本田菊。

洛春和浑然不觉,笑吟吟地赖在王耀怀里撒娇,一会儿念叨着让王耀留长头发,一会儿嘟囔着说自己不愿再叫王耀“先生”。

“太生分了,我想换个亲切点的……要不,以后我叫你‘阿耀’,好不好?”他如是说,一只手顺势抚上了王耀微染风霜的脸颊。娇嫩白皙,温软如玉,是一双从未受过苦难的柔荑。

王耀面色不变,静静的凝视着洛春和的脸庞,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虚空里。

透过如此相似的容颜,他刻骨铭心地怀念另一个男人。

洛春和被王耀那样炙热的目光注视着,面上慢慢烧起一片绯红,他缓缓垂下了头,欲语还休,却还故意想扮出一点洒脱模样来,偷眼看着王耀,带点幼稚的挑逗意味。王耀被他那样的眼神一望,登时像被火烫到似地后退了一步。

那样熟悉的眼神,他曾经也是看过的,在桃花树下,在青石院里,在灿烂星空下,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少年,在温柔和风里笑着仰起头,满怀期待、充满希冀地凝望着他,那个瞬间,王耀几乎以为自己就是他的整个世界。

……他怎能再重蹈覆辙?

王耀感觉自己脸上发烫,然而触之却冰凉,他捉住洛春和停留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,慢慢地移开了。

在少年迷惑不解的眼光里,他俊美无铸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矜持而冷漠的微笑,柔声开了口:“阿和,我打算送你出国去深造。”

洛春和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。

“我不去!”

那双黑曜石般的眼里立刻涌出了泪水,晶莹的泪珠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落,王耀像是普世的菩萨,怜悯地望着他,唇角仍然噙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,洛春和惊恐地咬着唇,发觉王耀原来是这样一个凉薄的男人,这些年来他竟然一直都不曾知晓。

“我先送你去香港念一年书,补一补你的英文,然后再送你出国。你想去哪个国家……苏联、法国,或者是英国?”

“我哪里也不要去,我就要留在你身边!”洛春和尖声叫起来,他是家里的独子,从小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,后来家道中落父母亡故,还没吃几天苦又被王耀收养,王耀和王濠镜联手把他宠得无法无天,虽然王耀平时不表露出来,但没有他的默许,王濠镜怎么敢如此放纵洛春和?

他大声地哭闹,赖在王耀怀里,任满脸的泪水弄湿了王耀的衣襟,希望王耀会像从前很多那样,他犯了错,哭着撒撒娇,王耀就只能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,天大的事情也替他摆平了。

然而王耀只是搂着他,顺着他的头发,手势温柔,口中吐出的言语却凉过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:“你要是怕一个人孤单,我让你濠镜叔陪你一道去,濠镜你是知道的,他是信得过的人。”

洛春和眼泪汪汪地仰起脸,说:“可我只想要你呀。”

仿佛听见了极孩子气的傻话,王耀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,他真心微笑的时候,犹如春水解冻、万物复苏,万千风华在眉间缓缓旋开。他压低声音,就像是在给洛春和讲一个甜蜜的睡前故事:“你现在太小,所有的只是我给你的一小片蓝天,你见到一片落叶,就以为得到了一座森林,你得到了一滴水珠,就以为拥有了一片海洋——”

他信手接过一片在风中翻飞的桃花,举到洛春和眼前含笑道:“你身边掠过一朵花瓣,你就以为自己经历了一整个春天。”

“你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,领略不同的风光,你就会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浅薄。阿和,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路人,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,”王耀一松手,任凭那瓣桃花被春风吹了几个旋,眨眼就没了踪影,“可我的人生,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。”

“我不信!什么人生,都是鬼话!”洛春和满眼泪花,泪水淌了满脸,他死死揪住王耀的衣领不肯松开,颤声道,“你以为我不知道吗?你以前爱过一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,为什么他可以,我就不行?为什么你要赶我走?”

王耀垂下眼,剑眉微皱,唇边却含笑,像是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,他第一次提起本田菊的事情,却是用来安慰洛春和:“其实当年,我也想过赶他走的。”

我以为他是会走的,离开我的身边,纵然永生不见,至少我能知道在他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里,长命百岁、子孙满堂。

“更何况,你不是他。”

他的手上有一层薄薄的枪茧,耳后生了一颗很小的朱砂红痣,看人的时候,会微微低一低头,像是柔和谦卑,其实只是永远充满了不安与戒备。

“这个世上,只有过一个本田菊,纵使再有人能同他长得一模一样,也再不会是他。”王耀抬首看向遥远天际,一只大雁高高掠过。

他轻声说:“……我年轻的时候不懂,等到懂了,那人已不在了。”

04.

王耀五十六岁那年,洛春和打了国际长途回来。

自从王耀不顾洛春和的哭闹,强行送他出国以后,洛春和就恨透了他,恨他辜负自己一片痴心,恨他愚昧固执不解风情,这些年来他拒绝回国,连个电话都不肯打给他,王耀只能从王濠镜每月按时发回的电报里了解到他的一些近况。林青竹偶尔也会埋怨他养了一匹白眼狼,王耀只是无所谓地笑一笑,不制止也不附议。

已经二十三岁的孩子在电话里告诉王耀自己即将步入婚礼的殿堂——和留学认识的姑娘一起,他在学问上没什么造诣,恋情上倒是一直都顺风顺水,那张漂亮的脸蛋是很能哄骗少女芳心的——王耀知道,他不像本田菊,这孩子从小就不是特别聪明,不是念书的料子。

孩子在越洋电话里诚恳而羞愧地向王耀道歉,多年前他年轻气盛,一不小心差点误入歧途,若不是王耀及时发觉,早早送他远离,他怎么会有今日遇到娇妻美眷?他正值盛年,王耀却垂垂老矣、不复风华,现在想起只觉得庆幸,还好当年王耀果断地拒绝了他。

多年不见,这孩子还是滔滔不绝的性子,在电话里把这些年的经历事无巨细都念叨了一遍,王耀听着听着就有点出神,他还记得洛春和被送走的那天是如何绝望,他疯狂地大哭,死死拽住王耀的手腕,力气大得几乎要把自己的手指嵌进他的血肉里去,好像这世上谁也不能让他们分离。

在看到洛春和手腕上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前,他其实也曾有过一分动摇。

这不过是个孩子,他还那么小,哭得那么凄惨,他是从小娇惯大的,突然被送到陌生的国度,其中的艰难惶恐可想而知,或许他只是年少无知,一时分不清尊敬与爱,他不一定会走上本田菊的老路,让他留下或许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糕……

然后他看见了洛春和右手腕上的一颗痣。

那颗痣,生在本田菊的耳后、王耀的心头,现如今,竟然出现在了洛春和的手腕上,朱红颜色,触目惊心,像一颗小小的火种。

王耀浑身一震,面具般冷酷无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纹,洛春和看见了,以为终于有了商量的余地,于是满怀希冀地望着他,手顺势也松了一松。就在这一晃神的间隙里,王濠镜终于把他塞进了车厢里,车门一锁扬长而去。

王耀伫立在原地,举起被抓得泛青的手腕看了一眼,仿佛还能看到那点嫣红朱砂停在上头,迟迟不肯离去。

 

05.

送走了洛春和后,王濠镜曾经回国和王耀有过一次长谈。

已经不年轻的两人各执一杯茶对坐,王濠镜沉默了很久,终于对王耀说了一句。

“王耀,我原谅你了,我想殿下也原谅你了,这么多年来你这样折磨自己,也是时候放下了。”

王耀淡淡地应了一声:“哦?是吗。”

“……你真的不打算接阿和回来?”见他不肯直面,王濠镜也识趣地转了话题,“他闹得很厉害,甚至还寻过死。”

“死成了吗。”用的是陈述句。

“当然没有,这小子哪有这么硬气,不过是作势吓吓人罢了。”想起那孩子,王濠镜忍不住像个宠溺的慈父般笑了起来,“他是最贪生怕死的,可这次他连寻死的觉悟都有了,你应该也能看出他对你的执念,究竟有多深了。”

“就是怕他执念太深才送他走,不然到后头更不好收场。”

闻言,王濠镜像是很惊讶:“你难道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?”

王耀似笑非笑:“当然有的,我就是养一条狗,养久了也有感情的。”

“你知道他对你的意思!你把他留着,就当是给自己一个解脱,难道不好吗?”

“当然不好。”王耀冷冰冰地说,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本田菊,他已经被我逼死了,我怎么能再欺骗自己找一个假的替代品?”

“或许他不是假的,他就是本田菊,换了一个身份,又回到了你的身边,他又爱上你,可你又把他推开。”

王耀不可置否地笑了。

“你觉得这世上有没有转世投胎?其实阿和的性子这样倔强,和殿下还是很相似的,”王濠镜恍惚地看着窗外被风吹动的飒飒树叶,疑惑地发问,“若是他生在殿下那样的环境里,未必不是另一个本田菊。”

“我不知道,但我宁可没有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如果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,本田菊又来到我的身边,我眼见着他一天天的长大,越长越像我记忆里的那个人,我知道原来他的人生还可以有那么多种的可能,那么我只会更痛苦。”

王濠镜愣住了。

王耀继续说:“他死后的近二十年,我终日沉浸在他死亡的阴影中无法自拔,这些年来我一直得不到救赎,为此我做过很多事情,我信过佛,也信过耶稣,我想给心灵找到一个可以依托的归宿,但都没有用,我始终找不到。”

“后来突然有那么一天,我见到了本田菊。”

在王濠镜惊异的眼光中,他只是很平静地垂目望着手中的茶水,就像讲诉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往事:“我每天都能在噩梦里见到他,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的脸,他和当年一模一样,美得让我毛骨悚然,我说小菊,活着太难了,我好痛苦。可他只是对着我笑,说我能够解脱,说我应该放下,他说他的人生很短,我已经用了长于他人生的岁月来忏悔,罪早就赎清了……他想劝我放下,我知道自己不会听,但在那个瞬间我却如突然福至心灵。我顿时彻悟了我究竟该如何获得永恒的、心灵上的安宁,我要让自己痛苦,来平衡当年我曾给过他的绝望。”

 “就算阿和能够代替本田菊我也不会接受他的,因为那是在打扰我赎罪的苦旅。……但你不知道,我当时真的有点害怕,本田菊的耳朵后头,就是这儿,”他比划了一下,“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,后来送阿和走的时候,他右边的手腕上也长了这么一个。

“那时候我太怕了,我怕死了真的是本田菊回来了,可他回来了以后变了这么多,唯一不变的就是还爱我,我受不起他这样痴情的一份爱,我宁可他永远不要回来。

“我辜负了他,任何事都没有重来的机会,我不会再遇见另一个本田菊。他的人生很短,我的人生很长,可我们都将用一生怀念彼此。”

王濠镜手里的清茶在苍白的白炽灯下闪着泠泠的水光,他感到凄凉的寒意从面前扑来,那是怎样的偏执,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意,经年累月地汇聚成滔天的火焰,隔着生与死的万丈鸿沟,把两个人都燃烧殆尽。

“我知道他没有恨过我,”王耀静静地说,“是我自己放不下。”

 

06.

电话终了,洛春和表示要带妻子回国见见对自己有再造之恩的王耀。他在电话里意味深长地说:“耀叔,我现在不是十六岁那个模样了。”

王耀点点头,又意识到他看不见,于是出声应道:“耀叔知道。路途遥远,不必特地回一趟了。”

07.

洛春和最终没有回来,他在国外生活得挺好,转眼也到了而立年纪。他的妻子自命独立新女性,对于王濠镜的存在很是不满,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家里养着一个无亲无故的糟老头,私底下找洛春和抱怨了几次。王濠镜知道后,不声不响地留了封信就回国了。

再度站在中国的土地上,只余满心的凄惶,他曾生在这里,却长于他国,带着阿和满世界飘扬辗转时,他也曾抱定主意为了孩子奉献自己的一生,终老不还故乡。可是谁又能料到,兜兜转转,最后竟还是回到这片热土。王耀前来接机,两个人相顾无言,神情寡淡,本应落下的千行泪早已枯竭。

他们相约去饮茶,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对面而坐,都白了头发、生了风霜,当年的明眸不复清亮。他们也曾意气风发少年得意,怎会料想得到,如今竟只余他们两人游荡在这尘世中,像是走投无路的孤魂野鬼,夜半碰首,形影相吊。  

多少年的爱恨情仇到如今看来,都已是无所谓的小事了。

“阿和过得好吗?”

“挺好的,也就刚到国外的时候闹了一阵子,后来都忘了。他是个不重感情、没心没肺的孩子,这样的人往往都过得挺好。”

“那你呢?”

“也挺好。”

寒暄了几句,实在无话可说,王濠镜又坐了坐,茶喝完后就起身告辞了。

都已经这些年头了,再多的仇恨再深的感情也都被时间冲淡成了无痕迹,他们终于不再针锋相对,因为那都是往事了。

 

08.

王耀在一个春日的午后,静卧在摇椅上岿然仙逝,神情温柔,面容安详,唇角微微含一缕笑意,眉目温存,犹似多情少年时。

享年八十九岁。

 

09.

终身未娶。

 

 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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